史莱姆、水中人、脱离电网,新生代都在“玩”什么艺术?
在采访了多个领域的女性艺术家之后,Women In Motion跃动她影将目光转向新生一代,与来自中央美术学院的9名毕业生聊了聊,推出“毕业季”系列,希望藉此关注青年女性艺术家的创作和处境。依据各位艺术家在毕业作品中所探讨话题的不同,本系列分为三篇推出,今天是第一篇——《人的处境》。
世界正在变局之中,昔日的制度、价值观抑或艺术理论依据都在经历震荡、迭代与重组,人人席卷其中。在新与旧交替的罅隙之间,新的力量在萌发生机。冯蕤、韦娴坤、黄新儿——来自中央美术学院的新晋毕业生们用毕业作品展现了各自艺术世界的一隅,以及在世界动荡时局下,她们对人类处境的关注。
韦娴坤在毕业作品《Slime》中探讨了平滑时代的快感问题:倘若人人迷失在没有内容、只有快感的表象之中,那下一步呢?如果人与世界的关系全部缩减到屏幕上的一个滑动动作,我们又如何看待自身与世界?
水,这一透明清澈的介质,象征着当前社会环境与人们的生存状态,或平静,或纵身一跃的勇敢,或无路可退的独孤一掷。在《水中人》系列组画中,冯蕤对女性在社会事件下的怜悯、共情与尊重跃然纸上。
黄新儿在《gog脱离电网》中畅想了人类生存的另一种可能性:如果一个房间能满足人类的所有生存需求,我们就能真的活在其中吗?通过艺术的层层加密,她记录了这个时代的一种困境,提出疑问,给出答案,也保留了许多悬而未决的困惑。
什么是史莱姆(Slime)呢?韦娴坤在一段片长11分钟的影像短片中抛出了疑问。
出现在镜头中的史莱姆呈现出不透明或半透明的果冻状,外表柔软,触感丝滑,这种由胶水、水和硼砂制成的软泥状玩具自打一闯入韦娴坤的视野,便吸引了她。看着当时的男友玩得不亦乐乎,她试着将手放入史莱姆中,发觉自己好像也在这种黏糊糊的玩具中找到了快感。
带着快感从何而来的问题上路,韦娴坤在做了大量功课后发现,史莱姆这个词第一次被提出大约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一本外国奇幻小说里的怪兽主角就叫这个名字。在几十年的发展过程中,这个软泥状的物体不仅仅只代表着玩具,电影或电子游戏中曾出现过它的身影,甚至它还在克苏鲁文学、ACG文化等多重文化领域均有所体现。韦娴坤说,史莱姆过去的形象与当下不同,它是一个令人恐怖的、软泥状的史前异兽,而它作为快感玩具的出现是近期的事。
在手机上看到史莱姆模拟器后,韦娴坤开始下定决心把史莱姆作为自己的毕业设计作品。史莱姆模拟器是一种虚拟史莱姆玩具,当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触摸或揉捏的时候,屏幕里的史莱姆会跟着变形或发出声音,这样的日常场景触动了韦娴坤。
前段时间,受疫情的影响,她好几个月呆在家里,每天花十几个小时与手机、iPad打交道。人待在一个相对单一的孤岛之中,屏幕中却是一个信息爆炸的世界,仿佛成了她唯一的世界。韦娴坤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说,“在今天的屏幕时代,人与世界的联系都凝聚在手指在屏幕滑动之间。它们是如何连接的呢?这个最频发的动作不仅指代我们对手机的操作,实际上也是我们对屏幕背后的世界的一个操作。这是我对毕业设计特别强烈的兴趣,那么,滑这个动作究竟对20世纪的人类、现阶段人类的世界感塑造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她试图寻找答案。今年1月,韦娴坤开始在浩瀚的网络中搜集大量与史莱姆有关的素材,花了四个多月的时间收集了300多段视频,她将史莱姆的英文Slime拆解成了五个叙事段落主题——景观、欲望、想象、怪物与引擎,尝试从不同的角度来展开思考,也借此隐喻当代世界中人的处境、人与物之间的关系。这次的艺术创作是一次全新的体验,她不再似过往那般去实地拍摄影像,而是选用大量网络素材来讲述新的艺术观察。同时,她也在思索:人人迷失在没有内容、只有快感的表象之中,所有的意义都凝聚在获得短暂快感之上,今天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平滑、追求快感的娱乐时代,那下一步呢?
这个喜欢艺术家哈伦·洛基、卡米耶·昂罗的年轻人,她说自己是一个鲜少有幻想,相对务实的人,当下,她不急于立即做出评判,而是在观察了这个世界之后,发出一个年轻艺术家的声音,“最重要的不是去评判某一个现象或者判断某种境遇的好坏,而是如何去对它追问。”
炎炎夏日,扎入泳池的一瞬间,你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是水涌过来,包裹着你的温柔,抑或被某种难以名状的力量裹挟着,坠向了水的深处呢?
钟情游泳多年的冯蕤将目光投向了浸泡在泳池中的女孩们,以此创作了《水中人》系列组画作为其毕业作品。画中,九个女孩们泳姿迥然不一,时而漂浮,时而翻滚,时而纵身一跃,表面看似风平浪静,隐匿在水下的却是暗潮涌动的危机。冯蕤选用了水的意象隐喻女孩们在当前社会环境下的境遇,她说,“每一个人的生活经历都在起起伏伏,我们的焦虑、不安、没有安全感的感受都像人在水中会遇到了浪花,让你感受水的深浅。”
《水中人》系列由六幅油画作品组成,冯蕤从2021年的春天开始创作,她拍了很多自己游泳或泡温泉的照片作为范本。昔日游泳的体验成了创作《水中人》的灵感来源,她说起观察,“只有高手才能在水中呈现自然、放松的状态。刚学习游泳时,你会有沉入水中的感觉,会心慌。慢慢放松了,才会漂浮在水中,水花打了过来,你很快乐地在水里。如果你想往水里面扎,向前游去,你必须很有力量。”这些具体而微的思考最终决定了画中的九种泳姿。
冯蕤的头发烫得蓬松柔软,她穿着黑色褶皱连衣裙,且很爱笑。但在明媚之外,冯蕤是一个极其善于洞察的人。那些常常出现在社会新闻中的女性,那些被凝视,被观看,被讨论的女性处境,引起了冯蕤的长期关注,从而触发更为深刻的思考。她说起自己刚看到的一条朋友圈内容,同学只是将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发布在社交平台上,得到了网友的谩骂与攻击,“类似的事,每天都会发生在我们的同伴身上,不管你每天怎样去打扮自己,哪怕你起初只想传播快乐,可能无意间会受到冒犯、评论乃至攻击。”
她观察着当下女孩们的处境。在先前创作的《女孩》系列中,冯蕤画了大量女孩的背影,试图模仿了外界观看女孩的角度,将自己退向了摄影机的背后,让画作传递出女孩们自信又美好的状态,同时希冀令观者思考:这些女孩究竟是什么面貌?这样的思考在《水中人》系列中再次被放大,她说,“我们在面对冒犯的时候,或社会新闻让你看到了某种困扰,你会感觉自己浑身被水浸泡,非常无力,没有办法去挣脱的感觉,就像你在水下突然游入了深水区,你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踩空。”
所以,冯蕤拿起了她的画笔。2009年,年仅14岁的冯蕤一个人来到北京考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她形容那时候的自己就像是初次进入了泳池,来到了陌生环境,身边没有朋友,整个世界都是陌生的。“我从来都没有过退路,每一个选择都是我独孤一掷的选择”,这是属于她的勇敢。当我们共同将目光投向了《水中人》画中那个纵身跃入蔚蓝水面的女孩,她们有着极为相似的勇敢。
黄新儿很爱玩寻宝游戏,从探险到解密,从推理到符号,她被某种充满好奇的愉悦感填充着,满足着。她坐在我们的面前,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跟我们聊起童年在一套名为《冒险小虎队》系列丛书中感受到的最初快乐。沉迷于解谜的她相信,观众在接触作品时应该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一些困难,这样才能获得更深层的愉悦感和意义。
她将过往琐碎的生活经验和对寻宝游戏的爱好投射进入毕业作品《gog脱离电网》中,黄新儿提出了人类生存的另一种可能性:“如果你正在寻找绝对的独立空间,那么脱离电网可能是你的生活方式……在一个虚拟的房间里,你不需要与外界沟通,仅在一个房间内即可满足所有的生存需求。”
她像设置寻宝游戏一样,为毕业作品设置了重重关卡与加密,希冀遇见同好之人推开这扇未知世界的大门。简单来说,如果你想进入黄新儿脱离电网的房间,需要透过电脑端和手机端两个平台进行交互操作,才能够进入精心设计过、重重加密的房间。进入房间以后,无论在每一个隐秘角落找到扫描点,或透过藏在作品中的小诗解密其中关窍,都能让人体验到与寻常艺术作品不同的乐趣。
除了再现童年的乐趣,《gog脱离电网》不乏黄新儿对现实世界的思考。在中央美术学院上学的这几年,受疫情影响,她不得不和无数同龄人一样上了几年网课。生活中的物质需求因为行动受限而被压缩得很低,精神却通过网络将肉身带往别的地方。
起初,黄新儿计划在美术馆打造一个看得见的房间,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及疫情影响,她面临了愈来愈艰难的限制,最终决定在线上完成虚拟房间的搭建,反而得到了极大的自由。她坦言从线下转至线上的艺术形式会损失一部分观众,而寻宝解密这一特殊的设置无疑提高了观众的准入门槛,这个极其在乎在作品中传递信息的年轻人有自己的坚持,她没想过退让,“我没有办法舍弃想给观众增加一些挑战和困难的想法,当你能够突破那些东西,你一定会得到不一样的乐趣。”
黄新儿在央美求学的一路看似无比顺遂,顺利保研,也拿下了中央美术学院优秀毕业生、北京市优秀毕业生的头衔,工作室的导师给予了她极大的自由和空间。她的身上有一股超出同龄人的聪慧,她笃信努力比天赋更重要,也会在采访中抛出自己当下对艺术的困惑:艺术究竟能够带来什么呢?
刚入学时,黄新儿很爱去美术馆看展览,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我承认艺术的力量是非常巨大的,但对于艺术家的身份,我开始有一些怀疑。我很多次问自己,你做这些东西的意义是什么呢?”她说自己是一个不太感性的人,理性到做梦都能延续上一次梦境的剧情。艺术家到底应该在作品中表达些什么,是她一直思考的问题。在她看来,当下的艺术教育方式总是鼓励学生去表达自己,但这非她所愿,并且强烈怀疑是否每个人都有那么多值得表达的东西。“我会很想把自己抹去,我希望它只是在记录某些正在发生的事情。”黄新儿说道。
世界处于动荡变化的当下,每天都在发生着新的问题与改变,这一切无疑都会被天性敏锐的艺术生捕捉到,巨大的力量也推动着黄新儿在新的秩序中去找到自己的位置,她说起思考,“对年轻人来说,你不要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一直在寻求解决方案,去思考自己能做到什么,就像你发出自己的声音,谁能听得到你的声音?怎样才能让别人听到你的声音?你如何去思考?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作品又应该会用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去做呢?”黄新儿抛出了问题,而答案在前方,静候她的书写。
Credits
采访/撰文:许璐
摄影:侯雪培